顽疾遍布的时代,人类对植物「治愈力」的盲从卷土重来
我常在想,人们最初是如何发现某些植物和药草的高度特异性用途的?比如人参可以提神,生姜能够止吐,马尾草因富含二氧化硅而有助于生发。有一种理论认为,植物本身的物理特性为人们提供了使用线索,但这可能并不足以为信,也会遭到现代医学的诟病。这一理念被人类植物学学者及草药医学从业者称作「药效形象说」,认为植物具有一种「药效形象」,比如色泽、质地、形状、气味乃至生长环境 —— 与它们治疗的人体部位和疾病有着相似之处。例如,血根草因其根部及根茎被切割时会分泌一种红色汁液,曾被认为可以治疗血液紊乱、加速伤口愈合;而小米草属则因花形形似人眼(更确切地说,是它带黄点、紫纹、似患黄疸病的「充血」花朵),数世纪以来一直被用于结膜炎等眼部疾病的治疗(小米草属的德语名为Augentrost,意为「眼之慰藉」)。换言之,药效形象赋予了植物鲜明的药用特性。外形彰显功效;功效呼应外形。
要阐明药效形象说是从何时何地起源的并非易事,这是一个古老的概念,诸多文化及疗愈传统也谨遵这一理念。它是中医与美洲原住民药草学的标志,也出现在印度阿育吠陀和非洲药草学中。它首现于古典时期的著作,其中就包括罗马博物学者长者普利尼(Pliny the Elder)的作品。据 16 世纪意大利学者 Giambattista della Porta 所述,公元 1 世纪的希腊医师 Dioscorides 在其著名的五卷植物及药物学典籍《药理》(De Materia Medica)中写道:「蝎子草就像蝎子的尾巴,能有效愈疗蝎蛰。」而草药医生兼自然疗法医师 Julia Graves 在她 2012 年出版的《植物的语言:药效形象说指南》(The Language of Plants:A Guide to the Doctrine of Signatures)一书中指出:「每种文化都赋予了这门艺术以自己的风格,而每个时代又为其增添了自己的独特风采。」
这个观点在中世纪的欧洲收获了广泛支持,尤其是基督教徒,他们为此提供了神学支撑。16 世纪哲学家、医生、炼金术士 Paracelsus 便是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,在他的笔下,这一观点仿佛是一场神灵精心安排的寻宝游戏:「上帝不希望事物隐藏起来,这是他为人类利益所创造的,并作为财产交到人类手中。即使上帝自己把它藏起来了,也会在外部做上明显记号—特殊的记号。」17 世纪,补鞋匠出身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者 Jakob Böhme 发表了一篇题为《万物药效形象》(The Signature of All Things,1621 年)的超长论文,推广普及了这一学说;而不久后在英格兰,草药师兼医师 Nicholas Culpeper 及植物学家 William Cole 也撰写了各自的论著。这些作品共同汇成以人类为中心的观点,即上帝给予人类关于自然治疗特性的线索,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并利用这些特性。这一理念在西方广为传播,就连文学作品中也有记载:在弥尔顿的《失乐园》(Paradise Lost,1667 年)中,大天使米迦勒用小米草属清洗了亚当的眼睛(他的「视觉神经」),以摘去他因偷食诱惑「假果」而使眼中产生的「薄膜」。
随着现代医学的到来,药效形象说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,甚至被许多人批为伪科学。批评者指出了显而易见的问题:以这种方式给自己用药存在风险 —— 例如,血根草的药效就遭到强烈质疑,虽然有时被当作药草用以治疗癌症,但大剂量使用可能会使人中毒。此外,这其中还蕴含了固有的主观性。在我看来,你所认为的心形叶子可能就是肾状叶子。当然,几乎所有药草都有数不胜数的用途,并不局限于与其基本形象相对应的那些功效。马尾草不仅能强韧发丝 —— 就像它又长又粗的尾状根茎一样 —— 还能用于促进骨头愈合。而马齿苋因其鲜红的根茎与蠕虫颇为相似,曾被切罗基人用作驱虫药;与此同时,它也是一种强效抗氧化剂。
但如今也有一些草药师仍赞同这一理念,部分原因在于许多植物的功效与其药效形象完全一致。疗肺草的叶子上带有斑点,形似肺组织,常被用于治疗呼吸系统疾病;蒲公英因呈亮黄色被认为有助于缓解黄疸和其他肝脏疾病,而事实证明它确实能保护肝脏;多项研究表明,与肿瘤相像的药用蘑菇可以抑制肿瘤的生长。民族植物学家 Bradley C. Bennett 于 2007 年发表了《药效形象说:药用植物的发现或知识传播》(Doctrine of Signatures:An Explanation of Medicinal Plant Discovery or Dis-semination of Knowledge?),受到广泛引用;他在文中写道,这一学说或许并非完全无据可依。
虽然他对这一学说被用于发现疗法,尤其是在植物视觉方面的应用深表怀疑,但他写道,药效形象亦可包括「嗅觉或味觉线索」,且「强烈的气味和味道」是非常可靠的指示,表明植物含有生物活性化合物。他还指出,植物的药效形象并不会推动人们发现药用特性,而是被用来强调那些已经被发现的东西 —— 药效形象实际上是一种记忆手段。这种做法在没有文字的社会特别有用,因为所有知识都是口耳相传的。民族植物学家、医学人类学家 Glenn H. Shepard Jr. 则认为,「既有功效又容易记忆的植物」更有可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,在文化中历久弥新。
如果你愿意,可以把药效形象作为书签,但那些与植物打交道的人怀疑这一想法过于简单了。植物不仅是其各部分之和,当然更不只是它们形似人体的各部分之和。事实上,传统文化一直敬奉植物与药草为尊师和向导;即使是现在,草药师、自然疗法师以及新一代花匠也都受到这一学说启发,将其视为倾听自然、解密自然的一种方式。当下,许多人唯一的喘息机会便是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,在这样一个容易引起幽闭恐惧的诡异时刻,这一理念的重要性愈发凸显。正如吃过裸盖菇的人都清楚,植物是一种有着自身智慧的神秘生物:它们的确蕴含着传递给人类的信息,但它们绝不只是为了供人类使用而已。布鲁克林花卉艺术家 Joshua Werber 告诉我,他从视觉和隐喻两个角度将这些理念融入了自己的作品,而他在布鲁克林后院花园里种植的植物让他明白了植物想要什么。「我们对话,」他解释道,「我在倾听它们。」相信药效形象说的人们或许会认为,这是植物表达自我的一种方式。